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☆、晏小賤的困境(三)

關燈
季華鳶知道,初次碰頭,三叔即便再興奮也不可能完全信任他。這個老頭能在晏存繼手下斡旋十年,必有極深的城府。好在季華鳶借著親娘的便宜,首先就有一個可信可拿捏的身份,又有當年與北堂朝兩年決裂做鋪墊,能夠幫助他盡快取得老頭的信任。

季華鳶和老頭談妥下次見面的時間時,晏存繼只是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,推說道:“南皇明天中午邀我吃全羊宴,我就不來了。鐵狼軍那些個條條框框,煩得很,你和他說就行了。”

老頭當然樂意,他需要大量的和季華鳶獨處的機會。季華鳶知道晏存繼存心避嫌、好讓自己盡快獲取老頭的信任,便也點頭應允。他註意到,晏存繼在老頭面前雖然不似平時演技做作誇張,但絕對是又拔高了一個層次的。舉手投足間那種懶散紈絝之態,若不是季華鳶知道晏存繼是什麽樣的人,幾乎也要被迷惑了。

回去的時候早已經過了午飯的時候,晏存繼卻硬是拉季華鳶在一家小飯館陪他吃飯。這人吃飯倒是不挑,有酒有肉有鹹淡就好,季華鳶有些嫌惡桌上的油膩,幾乎沒有動筷,只是看著晏存繼就著米飯一塊一塊地啃排骨,原本賣相極醜的排骨讓他吃得好像香到了極點。

晏存繼擡頭間,看見季華鳶臉上說不出是驚嘆還是嫌棄的表情,滿不在乎地拿袖子擦了擦嘴,笑道:“怎麽,我這吃相嚇著你了?”他一邊說著,見季華鳶一筷不動,撇一撇嘴,將季華鳶眼前的那盤麻婆豆腐端起來,用筷子往碗裏撥,厚厚一層堆在米飯上,晏存繼埋頭吃得很香,含含糊糊地嘀咕:“你自己說自己早飯沒吃,午飯被我攪了,跟我折騰一天,你不餓嗎?”

季華鳶搖頭,用很覆雜的眼神看著他:“你平時吃東西好像不是這樣的啊。”

晏存繼隨便一抹臉:“喬裝呢,誰認識我啊,還不讓我好好吃一頓飯。”

季華鳶嚇了一跳:“你平時沒人的時候一直都這麽吃飯?”

“當然了。”晏存繼理所應當地擡頭看了他一眼:“不這麽吃怎麽吃?以為吃你們南皇的宴席吶?吃一口讚三句,本來就餓著肚子去,一頓飯下來餓成鬼了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季華鳶還是不解。

晏存繼繼續低頭吃著飯,動作卻突然慢了下來,他咽下嘴裏的東西,淡淡道:“我和北堂朝不一樣,他從小錦衣玉食,先皇手心裏捧著,當今南皇也是嘴裏含著。而我自出生起,就沒他那麽受寵。”

“啊?”

晏存繼放下筷子,面色平靜:“北堂朝應該替你細查過當年西亭那碼子事了。我是宮女生的,在交給王妃前幾年一直被父王藏在一處破敗的冷宮裏,純粹當成小雜役來養。父王不待見,所以娘便也不待見。那時候小,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,但還記得我娘立著眉毛罵我的樣子,記得那時候經常每天只有早飯可以吃。”

季華鳶聽得呆了,他真的未曾想過,這個如今眼帶春風、呼風喚雨的王儲,曾經過過那樣窘迫的日子。他下意識地想問下去,話卻噎在了嗓子眼。晏存繼看著他呆楞的樣子,笑了:“不過也沒那麽慘。男孩子嘛,不挨過餓怎麽知道肉是好東西,不挨過打怎麽有野心去爭人君。”

季華鳶似懂非懂地點頭,輕聲問:“那你是怎麽變成王儲的?”

晏存繼又笑了:“後來我被轉交給王妃撫養,噢,開始的那幾年父王對我依然沒有好臉色,他不肯相信自己真的不能再讓女人為他誕下龍子。直到我七歲,父王才像是認了命。而王妃在那幾年裏,已經把我調教得很好……”晏存繼說著,眉眼間帶著幾分懷念,又帶著幾分得色:“我聰明嘛,吃過苦的孩子,能吃飽飯就很願意學習。父王終於看見我了,他覺得我不錯,才終於有了把我立為王儲的打算。到現在,他已經接受了我就是他唯一的兒子,而且是好兒子,文韜武略,樣樣都值得他托付江山。”

晏存繼說到這,停下,突然回了神,賊笑著回頭:“怎麽樣,土包子搖身一變成了未來的西亭王,威風嗎?”

季華鳶只能怔怔地點頭,他垂眸低聲問道:“你……不會恨我娘嗎?是因為她,你的生母才會沒名沒分,才會那麽對你。”

晏存繼嗤笑一聲:“別開玩笑了!若真是好母親,又有哪個不為孩子著想的?她若是指著我飛上枝頭才肯愛我,這娘還有什麽用?”

季華鳶一噎,卻不得不承認晏存繼說得有道理。可是……季華鳶擡起頭,有些迷茫地看著晏存繼大大咧咧的表情。他當真難以將晏存繼和受欺負的小男孩聯系在一起,這人是妖孽一般的存在,似乎從來都只有他欺負別人算計別人的份,他嬉笑怒罵,放浪而快意,哪裏輪得到他去吃苦挨餓呢?

晏存繼有些惋惜地撥了撥盤子裏沒有太多肉的骨頭,低嘆一口氣,突然說道:“你娘,真的很好。對我對你,都很好。”

“嗯?”

晏存繼輕輕一笑:“你娘名叫沈亭鳶,小字鳶兒。據說你爹曾經說過,如果他們有了孩子,就叫季懷鳶,是你爹心裏有你娘的意思。雖然你爹到最後也不知道你娘肚裏的孩子就是他的,但你娘還是給了你這個名字。那日事情臨頭,你娘托人將你抱走,要把名字寫在紙上放在繈褓中時卻突然提筆將懷字改成了華。她對我說,她希望你不要像你爹一樣,為了愛人如此痛苦、如此身不由己。讓上一代的悲苦離別隨風而去,留在你生命裏的都是燦爛之物。華,乃天上的光暈,她希望你即便一個人,生命裏依舊華光滿照,溫暖如日。”

季華鳶心底大震,眼淚積蓄在眼眶中卻猶不自知。晏存繼收起回憶的表情,對天翻了個白眼,伸過袖子用剛才擦油的地方給季華鳶粗魯地擦了擦眼淚,低聲說道:“你能不能有點出息,這是在外面,易過容也不能這麽丟臉吧!”

季華鳶這才回過神來,忽略了臉上油膩膩的感覺,自己低頭拭淚,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堵塞的嗓子。晏存繼放著他自己去收拾,嘆口氣,像是無奈,又帶了些懷念的神往:“剛被領到你娘宮裏的時候,她躺在亭子的搖椅裏午睡。宮女把我放在她身邊就走了,我很怕,整個人都在抑制不住地抖,我把偷來的小刀藏在袖筒裏,想著她若是打我,我就把她的臉劃破。哈,女人不都在意那張臉嗎?可我把小刀比在她的臉上時,卻驚得呆住了,她真美,真的,閉著眼睡著,還是那麽美,讓人看了就驚心。她睫毛顫一下,我手一抖,居然真的一刀劃了上去。那刀太鈍了,只割破了薄薄一層皮,她醒了,有些詫異地伸手去觸碰,看著指尖沾上的血滴,再看我哆哆嗦嗦的慫樣子,卻竟然笑了。”

晏存繼說到這,自己也笑了幾聲:“我也真是慫啊,嚇得差點尿褲子了。可她卻只是隨手將那幾滴血珠沾去,而後對我笑了,說:你就是他那個兒子嗎?你別害怕,我不打你。”

“啊?”季華鳶忍不住驚呼出聲,轉瞬意識到自己的失態,連忙住了口。

晏存繼笑,眼底有一絲無奈的寵溺一閃即逝:“想不到吧?我也想不到,當時真的傻了。不過,後來她失信了。她回房後照了鏡子,雖然沒說什麽,但我能感到她很惱火。過了半個月那道傷還沒褪盡,她更加氣不順,就隨便找了個由頭揍了我一頓。我被摁在床上揍,其實她打得也並不疼,畢竟是一個女兒家,但我很氣很羞,不知道為什麽,會那麽難以接受。後來,還是她半夜又給我煮了很甜的湯圓才把我哄好的。”

季華鳶聽著晏存繼說,說自己娘的溫柔,他眼前依稀能夠看見那個畫面,那個和自己長得極像的女子,追著小時候的晏存繼打,喧聲嘩然。晏存繼低頭笑道:“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,我初見你娘的那個午後,她剛剛服下天蠱。父王等著看她痛哭,而她喝下毒藥後卻只是皺著臉要了一盤子蜜餞,當著父王的面坐在亭子裏把蜜餞吃個幹幹凈凈,然後自己躺在搖椅上舒舒服服地睡了過去。”他說到這裏,噗地一聲笑出來:“把我父王氣的啊……比起氣人勁,你還真是不如你娘,差得遠了。”晏存繼說完這句,本來好笑的表情卻突然凝固了一瞬,他嘆息一聲,似是出了神,自言自語般地說道:“她特別能氣人。我小時候,她教了我很多東西,如何善待人、如何算計人,她都教。她心情好的時候對我很好,非常溫柔,可她心情不好就挽袖子揍我……但她也不算隨便打吧,每次也總有些小毛病被她抓在手裏。等我長大一些,她知道我喜歡她了,也不覺得這是多有悖綱常的一件事,只是笑著嘲笑我太幼稚,她不喜歡我這種小男生。但後來我在沒人的時候叫她鳶兒,她也不攔著我。我知道,她不是對我有意思,而是她在想你爹,那種思念和牽掛隨著歲月的流失漸漸占了她全部的生命,我對她是什麽心,她知道,卻連勸都沒有精力勸。又過了幾年,藥性將她摧殘得更嚴重了,她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,先是脾氣暴躁,後來卻連暴躁都無力,倒是終於到了她仰仗我的時候。”

晏存繼一口氣說了這許多,停下來,想要喝酒,卻發現酒已經被季華鳶喝完了。他悵然若失地嘆口氣,低語:“她走之前,把鐵狼軍留給我。她說,謝謝我十五年陪伴。所以你說,這樣的鐵狼軍,即便再燙手,我又如何忍心拱手讓於小人呢?”

季華鳶目光空洞地看著桌面,聲音沙啞,一字一字緩緩道:“別再和我說她的事了,我會幫你,不必多言。”

晏存繼垂眸淡笑:“說這些話,不是為了拉攏你,而是有些話早晚要說的。華鳶,你要相信,無論我對南懷有多覬覦、對北堂朝有多痛恨,我永遠不會害你。你是她的孩子,我小時候護不了她,長大後總可以護一護她的孩子。”

季華鳶淡笑一聲:“你永遠不會害我?”

晏存繼一哂:“還在為雨嵐山的事耿耿於懷嗎?我後來給你的解藥,北堂朝可弄明白成分?一定沒有吧。告訴你,那根本就不是什麽解藥,那是阿九經常備在身上的給我補身子的藥。那金創,貨真價實只是金創而已,西亭滿大街都是。”

季華鳶不相信地嘁了一聲:“給你補身子?你從頭到腳,哪裏虛了?”

晏存繼笑瞇瞇地看著他:“不虛也要補,等我幾十年之後,還要有能耐夜禦數女才好。”

季華鳶無語地翻了個白眼。晏存繼笑呵呵地把桌上的碗一推:“不過啊,你還要答應我一件事。我們之間的交易,你不能告訴北堂朝。”

“為什麽?你怕了?”

晏存繼輕蔑地嗤了一聲:“我可不是怕他帶人來剿我鐵狼軍,我是怕他橫插一腳,毀我計劃。”晏存繼說著,嬉笑著用手肘撞了撞季華鳶的,擠眼道:“他和我哪有咱倆關系這麽近?”

“呸!”季華鳶笑罵一聲:“誰和你關系近?”

“別不承認了,華鳶弟弟。”晏存繼瞇眼笑。

季華鳶做出一個反胃的表情,懶得理他。該辦的事辦過,該聽的話聽完,季華鳶實在不想和他過多糾纏,便直接告別走人,自己往王府溜達。

他本意,確實是要瞞北堂朝的。畢竟這話太長了,他若要解釋,就要從那日瞞下三叔那件事開始交待,倒給自己惹麻煩。更何況晏存繼說的沒錯,北堂朝絕對不是坐聽別人安排的人,他一定會插手。與其節外生枝,倒不如他自己快刀斬亂麻,把這些亂事處理好得了。

可是晏存繼今天說:“她希望你即便一個人,生命裏依舊華光滿照,溫暖如日。”

晏存繼不知道,自己當時的淚,雖然確實是受了王妃的感動,但更多的,卻是他突然想起了北堂朝。,在他單薄如浮萍的生命裏遇見了北堂朝,那個人太溫暖,他一旦觸手,便終生不願放開。

季華鳶想到這裏,沈重卻又釋然地嘆了口氣。還是說吧,不要再瞞他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